2019年4月23-5月29日,我在澳洲大西北Kimberley地区的一个偏远的封闭原住民社区Balgo做志愿者,服务于Kapululangu Women’s law and Culture Centre,这个组织最早由16位原住民女性长者发起,经过了20多年风雨,现在发起人还在世三位,新一代长者接过了接力棒。
最近国内一档综艺《忘不了餐厅》火了,赚了不少观众的眼泪,也让大家开始关注到”阿尔海茨默病”,或者说老年痴呆。我和很多人一样,以前对这个词的了解仅限于字面上,或者朋友圈转发寻人的帖子上。
当时看到这个Marlpa Programme招募志愿者的帖子,工作内容是照顾还在世的三位Parntarny (土著语 很老的老人),她们都在80岁以上,然而我选择性的忽略了”Demential” 这个词,从来没想过和患有这种病的人一起生活会有什么不一样。所以,带着这份无知,我作为Marlpa的生活就这样措手不及的开始了…
23日,在辗转跨越大半个澳洲后,我最终坐着小飞机降落在这片大沙漠中心的原住民聚集区,接着便看到一辆四驱车飞驰而来,扬起一片尘土,那是中心的人来接我了。
图为在隔壁社区降落送快递时
跟着她来到建于聚集区外围的女子中心,见到了传说中的三位大佬,我表现得像个乖巧的孙女向她们问好;她们会说一点英语,另外也有一个护工Celes是当地人,可以给翻译。为了好好表现,我放下背包就跟着Celes开始干活了。
第一件事就是准备午餐,Celes说,我做。做的很简单,就烤了几片面包,热了点罐头牛肉浇在上面,然后淋上美乃滋,撒上芝士;本来还担心不知道土著人平时都吃些什么,看到这个发现和这些白人吃的差不多,稍稍放心了点。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老人们不喜欢午餐,基本都没吃,我才意识到,她们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而更可怕的是第二天一早,Celes说了句出去走走,就迷之消失两周都没有回来。我变成了除负责人SJ外唯一的工作人员了。
大厨手心冒汗的做饭环节
当时和SJ通电话时,我可是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很会做饭,可大佬们一上来就给了我个下马威。
到的第二天晚上,SJ临时出去有事,交代我按照菜谱上准备晚饭就好了。当晚要做的事咖喱香肠,湖南出生的我手一抖就放多了咖喱,为了减缓辣度就加了一点奶油。再按照SJ吩咐的准备了土豆泥,煮了些西蓝花捣烂了偷偷掺杂在土豆泥里,因为她们的饮食传统里只喜欢吃肉。一切准备就绪,就开饭了。没一会儿一位老人Monica就开始发飙了,说我给她吃的是垃圾,让我回去。其他的老人也跟着说不喜欢吃,要换食物。Monica一直在唱 “This is my country, you go back to your country.”
尽管我尽量表现得没关系,但是我这个人从来掩藏不了自己的情绪,从我的脸上很容易看出我的失落。SJ安抚好老人后,到我房间里安慰我,说她觉得我做的很好吃。这是她们在考验我,她们不像咱们说话会委婉,但是她说让你回去你的country不是真的让你回国,她们把自己的家乡叫country。
我说放心吧,我不会因为这样就放弃然后离开的。但是从那之后我就都是和SJ一起做饭。唯一一次我自己做了crepes给她们做下午茶,端上去后我就在厨房里惴惴不安的瞧着,直到她们全都吃完了我才松了一口气。
日常做甜点讨大佬们欢心
SJ说她们可能是澳洲最被宠坏的老太太们了
就这样到了第三周,新来了两位澳洲的志愿者,SJ退居幕后,就我和她俩一起工作。本来以为她们是澳洲人,做这些菜应该没问题,但我发现她们兼职是刚来的另一个我。每一个小细节都要问,我对她们说的最多的就是”自信一点,放心吧,她们会喜欢的”。
但是每次做完端上去,我们仨还是会紧张地躲在厨房里观望大佬们吃饭的情况。我们都开玩笑说每一次都像是参加Master Chef,而且评委还是最严格,最不可测的那种。每做完一天就像是晋级下一轮。
但慢慢地,我们就上道了,发现评委其实没那么可怕。我们就按照负责人提供的菜谱轮着做,她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也熟悉了,即投其所好又能偷偷的加些蔬菜进去。她们特别喜欢我做的松饼,每次吃都会对我竖起大拇指,说Balya(土著语表示”非常好”)
同时,我也学会了很多老人饮食要注意的地方,比如不能太烫了,每次我们都会试过确认不冷不热刚刚好再上;还有她们都没什么牙齿了,所以肉我们都会拿剔骨切成小块;胡萝卜意面这种都要煮的特别软。
另外有一个要注意的地方就是不能随便在她们面前吃东西。有一次来客人我上了一杯茶,她们立马就问”我的茶”呢,尽管她们刚喝完下午茶;我会先解释你刚刚喝完茶,但基本没有用,她们已经不记得了。这个时候如果我找证据证明她们刚刚喝过茶只会让她们更生气;所以我就会再给她们一点点茶,或者转移注意力说待会儿我们就要吃饭了,因为她们过会儿就会忘了这回事。所以我学到的一点是:不要和痴呆的老人钻牛角尖去争论,有一些事情她们忘了就是忘了,就算你争赢了也没有意义。
为了配图-女子中心 经过20多年,中心的条件好了许多
曾让我爆粗口的守夜
Marpla还有一项职责就是轮流守夜,就是和大佬们们睡在同一间房里,倒是不用整夜不睡守着,但是不能睡的太死了,要照应下,而且最好不要玩手机,因为你越安宁,她们越容易安睡。向来没怕过熬夜的我想着大不了不睡呗,但只能说我想的太简单了。只能说安宁的夜晚千篇一律,不安宁的夜晚各不相同。
第一个夜晚大佬们睡得很好,我也跟着一起睡了个好觉。
第二个夜晚简直是各种好戏轮番上演。先是睡在我旁边的Manaya,她由于正在服用抗生素,这到了晚上也会加重的她的混乱,在昏暗的灯光下她完全找不到方向。她一坐起来上完厕所就不找床,我要不断地引导或者开灯让她睡到床上,正确地躺好。但是她完全处于没有安全感的情况下,一直坐起来,东摸摸西摸摸,明明毯子盖在身上,却一直拉睡在旁边的Payi Payi的毯子,这又会弄醒旁边的P。
图片来自Kapululangu中心
我不敢睡,只能一直闭着眼听动静。有一次她居然爬起来把枕头放到旁边的沙发上,以为那里是床。就这样,每次我把她安抚下,没过1分钟,她又坐起来,有次折腾到1点多,把我彻底惹毛了,我再一次坐起来,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飙了句”FxxK”。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对她说话的声音也冷下来了,但看着她在黑暗中懵懂的样子,又觉得不忍。
而睡在对面的Monica如果看到我一直在M的床旁边照顾,她就会有些嫉妒,开始唱歌,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加上她一只耳朵听不见,声音又格外大。这种时候我就要暂时离开房间,等Monica安静下来再悄悄回去,不然吵得大家都别想睡。Monica每天晚上的胡话还各不相同,有时说有人要来杀了我们;有时说这是她的country,我们这些人要下地狱的;有时候说墙上的话要砸下来了,要我把她的床挪走……
睡得比较安宁的是Payi Payi,不过她经常半夜会突然惊醒。问她的孩子们呢,谁把她们带走了,问我有没有火把,要出去找她们。我需要一遍遍回答她的问题,告诉她她们在bottom camp睡觉呢,很安全。她会一直向我确认真的看到她们了吗?她们应该睡她旁边的呀。我只能哄她现在外面太黑了,先睡觉,等天亮了我们就去找她们。
每次她睡下后,我会想很多事情,会想起Stolen Genertaion,聚集区里曾经的集体宿舍如果已被夷为平地,不复存在了,但是那些痛苦记忆确永久地留在了这位妈妈的脑海里。
曾经如果旁边有人打鼾,我是睡不太着的,而现在听到此起彼伏的鼾声我却能安稳地睡觉了。因为听到她们的鼾声我就放心了。有一次Manaya一动不动,很安静地躺着,但是我知道她没有睡着,因为她睡着会打鼾,果然到了10点多她爬起来又找不到方向了。
但神奇的是,有时候晚上要被逼疯了,早上起来,看到她们顶着鸡窝头,对我笑的时候,我又会觉得,好可爱,然后屁颠屁颠地开始给她们准备早饭;前一晚那种老子不想干了心情瞬间就不见了。
而且了解了晚上那些戏码,有了心理准备,知道该怎么应对后,发现也就跟哄孩子睡觉一样(虽然我没哄过孩子睡觉~)
每每躺在黑暗中,旁边的Manaya会低低地喊”Mrs”,我应一声 “Yuwayi(Yes)”, 她再回一声”Yuwayi, Nyarly (睡觉)”;隔一会儿又喊一遍,其实她只是想确认旁边有人在,确认在这个黑夜里不只她一个人没有睡着,能给她这样的安全感让我觉得很温暖。这个曾经的Senior Law Women, 主导祭礼仪式的Boss,老去了以后也像个孩子。
图片来自Kapululangu中心
无限循环的日常
一个患痴呆的老人可能会让你棘手,那么两个患痴呆,再加上一个假装痴呆的老人,就有无数种逼疯你的招式。
洗脑式提问
最先见识到的是Payi Payi的洗脑式提问。她每天都会同一个问题:”Lady,我们是什么时候走?” 最佳答案是”Might be tomorrow” 每次听到这个回答,她会满意的点点头,摆摆手。但是可能不到1分钟,她又会问一遍。回答完第一天,我在想回答一个月我会不会疯掉,但事实证明到后面我最喜欢这个问题,因为它最简单。
有时候她比较烦躁,就会说明天不行,今天就走;有时候我回答I don’t know, 她就会提示我”Might be tomorrow?” ;有时候Zohl开玩笑说”Next Year”, 她就会抗议:”No, tomorrow”我们就会笑她”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问呀?” 她就会不好意思的说我不知道呀。其实很多时候她只是为了博取关注,因为有时候她喊完Lady后,卡了半天不知道要说什么,最后就来了句”我们什么时候走呀” 真是太可爱了。
有时候她会一直喊,”给我烟” 我告诉她烟草就在她旁边的桶里,她会说”Nothing” 等我过去从桶里找出来给她看的时候,她才满意地笑笑。
另一大事情就是她上大号的事情,一点小事在痴呆老人那里可能就会无限循环成为一件很严重的事情。每天下午她就会纠结这个事情,说自己再等Guna(屎),一遍一遍地说,让我们给她药,给她食物,她吃了才能上厕所,而且会很焦虑,经常刚从厕所出来,还没走回床上,就问厕所在哪里,忘了自己刚刚去过厕所。有一次她纠结了一下午后上出大号,回来的路上大家都在给她欢呼贺喜,那一幕真逗死了。她心里会不会想:老娘拉个屎,你们激动成这样干什么?
Humbug
Manaya则是每天在某个时间点会一直问我们要水,医生有规定她每天喝的水不能超过8瓶,于是每给她一瓶水,我们都会在冰箱上标记下来。看着她一整瓶一整瓶的水的灌,我真是心惊又心焦。但是不给她就会很暴躁,一直重复”Water, water, water…” 我们就要使出各种招数 — 给她讲道理,和她聊天转移注意力,假装去拿水,然后躲起来一阵子,反正哪招管用就哪招。
都是吃醋惹的祸
Monica其实没有痴呆,但是她有时候会装作懵懂,有时候又真的有点懵懂。每天早上她都会叫我过去,说外面睡了树下面睡了一个老人… 我要装作看到了的样子和她聊下去。她其实比较好搞定,只要多给她一点关心,她就会很开心,因为另外两位的症状,我们常常围着她俩转,冷落了她的话,她就会发脾气,但你一过去和她说说话立刻就高兴了。
还有一点不要因为她们患了这个病,就把她们当傻子,糊弄她们。其实把她们当正常人去多交流才是对她们的尊重,也对她们身心有益。我们也会组织一些当地的妇女,或者小孩多来拜访,每次看她们坐在人群中聊天时,或者只是看着别人聊天时,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和满足,她们还是很享受自己作为正常社交的一部分。
挑战我极限的那些事
与Shit为伴
这三位老人基本都能自己上厕所,只需要告诉她们厕所的方向;晚上会给她们穿上纸尿裤;也会放一个移动马桶在她们床边。本来每天早上戴着手套给她们冲洗尿盆是我觉得最Over的事情了。谁知道某天开始,整个聚集区的人都开始拉肚子,包括三位老人。老人本来就控制力差,就算穿着纸尿裤,也还是要给她们擦干净,换衣服,换床单。
相信朋友们隔着屏幕都感觉到了~ 我也算是真正实现了挑战自己的极限。
洗澡
比起上一件事情,我更怕的是另一件事情,给老人们洗澡。我从来没给别人洗过澡,还是给站不太稳的大佬们,而且大佬们从小在沙漠里长大,不喜欢洗澡。所以前面我都是旁观,到了最后一周我终于还是决定出手了。
真正做时,并没有我想的那么难,就按照我看到的一步步做,她们就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很配合。因为她们也想快点结束,洗澡对她们来说就像完成任务似的。每次说要洗澡,她们从一开始的抗拒,到迈着不乐意的步伐,到走到浴室门口,看到确实要洗澡了,发出”Oh, no”
的哀嚎,然后认命地坐下,真是乐死我了。
那些美好的时刻
一天晚上,忙完后我和SJ在外面喝茶聊天,我问她:”是什么让她坚持了这么久?,像我觉得可以忍耐,是因为我知道哪一天会结束” 她想了想说:”她也不知道,可能她是真的爱上了这些老人了吧。”
而和她们一起走过了20年的Zohl也是,把这些老人当做自己Yipi(土著语 妈妈)。当时我不太能理解这种感情。但是待了一个月后,却也爱上了她们。
和她们一起久了,我似乎也容易忘事了。她们令我烦躁,令我沮丧的那些事我转眼就忘,倒是一起那些开心的时刻我都记得:
我记得我向她们道早安,晚安时她们粲然的笑容;
记得每个下午一起看电影时,她们总是关于电影问我同样的问题。看我最喜欢的电影《朝圣之路》,她们只关心他要走那么远的路,一直问我他有没有带水,有没有带食物,他还好吗?看到电影里的火堆,让我赶紧灭火,看到电影里的狗狗被关起来了,让我进去把狗狗放出…
记得她们欢快的歌声,用手打着节拍,我们越跳她们越唱的起劲,说她们忘事,但是这些歌她们唱着唱着却都能记起来。
记得她们对我竖起大拇指,说Balya的时候,我心里的欣喜……
告别时,在她们的歌声中再跳了次舞,
她们含着泪亲我,我喊她们Tjatja(奶奶)”
我告诉她们我要回我的故乡-布鲁姆了
因为她们记忆里最远的地方在那
关上门前,我深深地看了看她们
因为关上门后,她们就会忘了我吧
但没关系,我会把她们记在心里:
No.1 Law Woman – Manaya,平时很严肃,但其实很幽默的大Boss
No.1 Song Woman – 可爱的Payi payi,虽然患了病,但却能自如的切换土著语和英语,是我们的语言老师和翻译
还有Monica 虽然她不是最初的发起人,受白人文化影响较深,但也是个歌曲达人。
图片来自Kapululangu中心
令人欣慰的是SJ告诉我昨天她们还指着我的房间问我,我都能想象Payi Payi指着我的房间问”Where is that lady?” 大家肯定告诉她我去布鲁姆了。很好~ 也许再有人提起布鲁姆,她们会觉得有个孙女在布鲁姆吧~
想申请志愿者的可以联系我咨询哦,或者直接在facebook搜索Kapululangu。下一篇写工作之外,我在土著社区的生活,欢迎继续关注哦~
2019/05/31
于达尔文机场
DQ | 作者
公众号:大壮在路上 | 来源
澳打君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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