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要就这样算了(2)


女人被教导要机敏,要时刻保持心灵手巧。她得知道如何处理一连串的炸弹,如何善意地拒绝给出她的号码,如何让手从她牛仔裤的纽扣上移开,如何拒绝一杯饮料,这些都是她该做的。

当一个女人遭受了侵犯,人们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说不了吗?”,这个问题的预设答案总是“是”,而她要做的就是撤销协议。她需要拆掉扔来的炸弹。但为什么在我们用身体击退他们之前,他们有权接触我们?为什么门是开着的,直到我们不得不砰地关上它?

——《知晓我姓名》香奈儿 ·米勒/ 陈毓飞 译

我们不要就这样算了(2)

我以前一直想象过,当我有一天准备将这一年之间发生的事情公之于众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痛苦的、绝望的、崩溃的、还是释然的、平静的。哪怕在一年多前,我就已经决定要讲述出来,那么坚定的觉得我应该这么做,直到今天,才终于坐下来,码下了这些文字。

是的,一年多前,在远离家人朋友的澳洲小镇,我经历一起性骚扰事件,并且经历在后续报案、立案、起诉、三次庭审的一系列过程,长达近一年时间。

2022年8月28日,星期天,7am

我让自己隐身在房间的黑暗里,但心跳仍然止不住地加快。这强烈的难以置信和慌乱,让眼泪从我眼睛里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我还是竭力在维持着这种安静,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脸轻声啜泣,好像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能在光亮中去审视这种丑陋,这样让人恶心的意图,还没有做好准备能去听任何声音。

这个人到底是谁?这和前两个月里和大家一起分享食物,和大家一起出去游玩,一个长辈一样的,是同一个人?这是那个和妻子恩爱、疼爱儿子的丈夫?这是那个常给客人按摩的专业按摩师?

刚刚发生了什么?刚刚他在对我做什么?他还意图做什么?他在说着什么鬼话?他以往的接触和眼神是不是也有含着什么不堪的意图?他妈的真恶心,恶心极了。

无数个问题和画面闪现在我的脑海中,连同着泪水一起冒出来,冲淡了我的不敢相信和困惑。在几分钟左右的泪水后,我从中提炼出了一个既定的答案和事实,我被性骚扰了。

我从没有过处理这类事情的经历,不知是我的幸运还是不幸。

但我也曾看过一些案例、书籍、纪录片,《黑箱》里的伊藤诗织说,人活于世,真的会遭遇各种各样的事,有一些,想都想不到。还有些,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你以为只会发生在某个遥远地方的陌生人身上。”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林奕含说,“原来,人对他者的痛苦是毫无想象力的。我关注过那些案件,那些人,确实如她们所说,我以为这只会发生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直到今天我从一个自认为的这个角落的局外人,成为了一名当事人。

我感受到那同样的不知所措,在我阅读书本的时候不曾觉得,直到这类似的事件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该怎么办,我要如何面对和处理这接下来的问题,我才来两个多月,没有家人朋友在这儿,所认识的基本也都是一起工作的小伙伴,我还在工作,我不想原本的规划受影响。

找不到处理这一问题的方法,我甚至都没有第一时间想到要去报警,因为我从来没有去过警察局,甚至都不知道这个小镇的警察局在什么位置,不知道在那之后我将要面对什么。

然后我想到,如果这些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那我可以做什么。我不想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发生在我身上,发生在其它人身上,而所有人都还以为他是无害的。

我要第一时间提醒这个房子里面的女生,远离他,啊,不仅仅是这样,我想住在这个房子里的租客都有权知道,房东是一个什么样面目的人。是的,我还要提醒房子外的更多更多的女生,我所能认识的人。这是我现在可以做的。

至于他的家人,在我没有想好到底应该怎么面对和处理之前,是绝不能让她们知道的,你永远不能去低估一个妻子为了维护自己那可笑的丈夫,和家庭,而如何以强大的内心去闭上自己的眼睛,捂住自己的耳朵,不听不看,甚至出言诋毁另一个人。

大概过去了十分钟,我从回到房间的慌乱不安中梳理出一点头绪后,尝试着平复下自己的情绪,抹掉自己的眼泪,还是以最先的姿态静静坐在床上。看到同一房间的室友差不多已经醒了,准备要起床洗漱了。

我想,可以拉开窗帘了,我要扯破这短暂时间里的漫长黑暗,重新让光线照射进来了。

我看向起身准备洗漱上班的室友,看了眼房间门是关上的,低声喊了她一声,尽量以平静的声调说到“以后一定要离男房东远些。”她看向我,带有疑问,问我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我尝试着以平和的状态去告诉她,我刚刚被男房东性骚扰了,但还是只能哽咽着,极度不安的讲了出来。她察觉到我的惊慌,很严肃地坐下来,听我讲述今天早上事情发生的经过。

二十分钟左右,我断断续续地让她知道了大概的过程。她也是难以置信,并且很气愤的说到“这就是性骚扰,应该去报警”。

“报警?”现在吗?我不知道,我从来没做过。

是不是作为旁观者,气愤这样的情绪总是会来得更早一些,但我又多么感谢她这比我还先产生的愤怒。

我有难以置信,有困惑不解,有恐慌不安,有厌恶,有质疑,有担忧,我或许也有气愤,但此时这更像是一颗很微弱的火苗,被其它各种的情绪所掩盖着,以至于它还没能在我心中燃烧。

这一切都多过我的愤怒,让我对于报警这样的处理,更多是担忧,担忧这之后我们是不是要流落街头,是不是也会影响工作,只要还在这个房子里,是不是会因为一些极端的冲突而发生无法挽回的后果,报警之后对我来说是什么样的一种生活,我在一个不那么熟悉的地方,一个非母语的国家,要到这种程度吗?

我确实从那个房车里面跑出来了,我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我要去报警吗?我不能静静地离开这里吗?不再看到那张脸,不再待在这个地方?

但是,我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吗?

她带着对这件事情的愤怒一边收拾东西洗漱,进进出出,一边和我讨论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我没有对室友提出的“应该去报警”,做出肯定的回复。只是说“我还没想好”。

她马上要去上班了,再晚就要迟到了,我得一个人继续面对。

我告诉她,今天我还会找机会提醒其他人。今天也只能这样了。她带着自己的背包出门上班去了,气得连早餐都没有准备。

我又重新回到自己的思绪里,不由自主的回想起这件事情,摆脱不掉。看到身上穿着的衣服,这原本还是甜美的粉红色毛衣和我很喜欢的长裤,此刻我觉得在早上过程中,已经沾上了让人恶心的角质层。我立马换了衣服,将它们丢弃在床边的地上,不愿意将它们再收进我的衣柜里。

我原本想要丢掉它们, 但是转念又想到,可能后续在案件中,会被人问到你当时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或许会需要保留衣服。还是没有立即就将它们丢到垃圾桶里,但我还是一点都不想触碰这个衣服。我暂时无法丢弃它,那就洗净它,好像这样就可以清除我脑海中的记忆似的。

我不知道即使是皮肤接触到衣服上的,哪怕是肉眼不可见的物质,都是可以进行检验的,当然前提是衣服没有被洗。我错失了一次保留物证的机会。

但我知道,衣服是没有过错的,为什么人要把这种厌恶投射到与之接触到的物体上。“我们被教导侵犯是可能发生的,但如果你穿着得体,你被侵犯的概率就会降低。但这永远不会根除问题,只会把攻击者转向另一个不知情的受害者,再实行暴力。”

我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不断地问到自己,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发生在我身上,我甚至开始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是因为那件很舒适的黑色吊带裙子?还是紫色碎花的吊带裙子,我喜欢穿着它并且不穿Bra,它的材质并不会显露出我的胸部。亦或是那件正挂在衣柜里的墨绿色长裙,它让我觉得优雅。

是因为你穿的这件粉红色毛衣让人觉得甜美,紧身长裤勾勒出了腿部的线条?我试着在这两个多月的记忆中进行搜索,其中是否有让人误解的行为,好像得为别人做错的事情找到一个理由,还是从自己身上。

就如日后也会有人问起,为什么是你,不是这个房子里的其它女孩,不是另外的人。虽然我一点都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任何一个女孩身上,但他们质疑的点似乎在于我让自己变得易受攻击,而不在于他对我的脆弱采取了行动这一事实。

所以,我这是在做什么?我为什么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从任何一个其他人身上去找原因,而不是侵犯我的人。一个人对别人的恶意,需要什么理由,恶意就是恶意,不是你,会是别人。不是“为什么是我”,而是,“正好是我”。

一个人的恶意,会有有效期吗?过了这个时期就失效下架了,不会的,它在未意识到要付出的代价之前,只会继续滋长,蔓延到其他人身边,带来无法预估的伤害。

我还是竭力想要逃避掉这样的时刻,似乎时光真的可以倒流回去一样,去改变记忆中的决定,两个多月的记忆不能改变什么,那就再往前,再往前。如果我没有来到这个地方,在这里工作,住进这个房子,如果更早,我没有在澳洲入境,没有这些决定性时刻,现在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就不用在这个简陋的房间里,不敢踏出门去?

但我决定来到这里就可以成为一个人对我性骚扰的理由吗?

“No, No,No”内心在大喊,在这里面,只有侵犯我的人才是应该受到惩罚的人。他是那个犯错的人,只有他。

我在混乱的思绪中,确定了这最重要的一点。这将是我日后面对任何对我的攻击或评价,面对任何因这件事产生的问题时,所要坚定的事实。

如同在一场溺水中挣扎,我终于探出了头,抓住了一根浮木,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要依靠着这根浮木回到岸边。

整理了下自己的情绪,我拿起手机,看了下当下的时间点。如果我现在还没有勇气面对,那么至少要做好准备,随时面对。

大概八点半左右,我打开手机备忘录,在对于事件还有着最清晰的记忆时,根据当下的时间点,推算出每一个细节发生的大概时间点,及记录下大致过程。在案件的陈述里面,这种更为精准的时间点将有助于有条理的叙述整个过程。

6点左右,起床
6点半左右,洗漱完,换了衣服,去厨房看书
6点五十左右,房东提出要给我按摩脖颈,然后被性骚扰
7点左右,我回到房间,整理自己的心情
7点十分左右,室友醒来,我跟她讲述这个事情,然后提醒她
7点半左右,我们讨论了下,接近八点她去公司上班
8点半到九点多,我在房里平复下心情,记录下事情发生的时间线

不能掩盖你在做的事,不能关掉麦克风,不能把它挥走,不能让我们忘记,因为“你不能”是一种许诺,我们跟着它的节奏在走。长久以来,男人可以,他们真的可以不受惩罚。他们逃掉了,但他们所做的事却永远不会消失,即使我们的头脑想要忘记,那些事却已变成了一种有形记忆。

不管我们的大脑多少次把它当垃圾扔掉,我们的身体会把它储存起来,无论我们多少次被告知要继续前行,承担责任,长大成人,不管过了多少年,如果我们建立了家庭,有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有了孩子,我们的身体仍然记得。当我们的思想试图完全抛弃它的时候,在深夜,独自躺着时,我们的身体仍在抗议:“你不能。”

——《知晓我姓名》香奈儿 ·米勒/ 陈毓飞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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