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河北到悉尼,写在离家的第十年



前言:


不是我写的。


这篇文章是写自我在澳洲认识的一个朋友。他2019年国内毕业后,也是来到澳洲打工度假whv。一年的体力活,让他明确自己根本不享受这种漂泊不定的感觉。所以,立马境内转学签,现在成功毕业,成为悉尼就业的一名挂牌律师。


还记得我刚北京毕业那会,有个同学说过


“看跟原生家庭关系好不好,就看这个人选择回老家还是留在北京。”


是的,远离原生家庭成为了在外漂泊游子的目的之一。而我的这位律师朋友,一路从河北,逃到了广州,最后到了现在的澳洲悉尼。近十年的时光,一路南下,就像不愿回头筑巢的燕子,相信更远方才有自由。


这一路旅程,他也看到了绝美的风景和有趣的人们。也因为信念的坚定,他也确实在这离家虽远,但风景如画的国家慢慢安定下。只是,再回头看看,他拼命逃离的家乡,又何曾不是一年四季,一日三餐。谈亏欠,有点太不领对方曾经给你的生命,伴你成长的人情。


与家庭和解,是跟他口中所说的下阶段人生课题。


悉尼日常生活碎片,海外游子的精神世界,从流浪到定居的心态转变,都可以在这篇文章中窥探一二。


(话说我之前问他我文章有啥需要改进的地方,他说感觉细节太多了。然而他自己文笔全是细腻的感情细节。哈哈哈哈哈。)




从河北到悉尼,写在离家的第十年
(正文)

这篇文章的缘起,是微信提醒我需要更新身份证。

我本来赌气,身份证过期就过期,有护照也能畅行无阻。然后我发现微信支付被停掉了,我买不到微信读书的年卡,想罢,还是不得已做一下这件事。



人在海外,只好麻烦爸妈。爸妈效率是真的高,周末就去派出所问好了办法。写授权信,手持证件拍照,然后再打微信电话确认是本人。

蛮巧合的,这也是我目前这一份工作常常会做的事情,新入职的律师,难免要先担起这份任务,帮忙客人认证(certify)身份文件的true copies和做身份验证(verification of identity)。老板们常常不喜欢在这些小事上浪费时间,我倒是不介意,可以借机锻炼一下customer service的技巧。

约好了周一和国内的户籍科打视频电话,前一晚,我不经意地思考一件事,一件很微小但必要的事情:


我应该怎样称呼这位officer?


澳洲这边有很清楚的习惯,在职场和customer service的时候,必须恰当地greeting people 和 addressing name。譬如打电话的时候,接线员一定先介绍是哪一家公司/机构以及他/她自己的名字然后再讲正事,中文的习惯是在有些时候不太一定会讲自己的名字,只是报一下单位,又有时候仅仅讲一下自己的身份——我是一个学生,一个客户,或者自己来做什么的,就可以讲正题了。

再譬如,去Service NSW办事之后,服务体验调查被分成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就是“您觉得接待您的人有没有很好地greeting您”,其次第二个部分才是关于Service NSW有没有好好处理您想要办理的事情。

总而言之,已经习惯澳洲文化的我不由自主去想,我打通视频电话之后,要怎样和这位讲开场白。


我有想到“jz叔叔您好”、“j官您好”、“先生/女士您好”、“阿Sir啊”、“jz早上好”,都觉得有那么几分滑稽和荒谬。不晓得读这篇文章的您在30岁的年纪会选哪一个词汇,但是小学课本里的“jz叔叔”肯定是不太合适。

我思来想去,有一个古早的词汇从我的记忆深处冒出来:

同志。




这是一个在中国北方,尤其医师公范围内,普适的称呼。不用在乎年纪、职位、工作事项,只要第一次见面,称同志准没错。

我很开心地把这件事告诉我partner,她先是大惊失色,用复杂的眼神看向我,再然后,在我困惑的目光中,用韩语的发音念出来,问我说,你是要去北韩吗?

她是台湾人,在她所能接收到的所有资讯,同志,要么是讲一种现代的生活方式(gay),要么只会出现在韩国电影里描绘北方的桥段。




第二天,伴随着我的忐忑,如期而至。

在办公室,电话接通,我自然地把嘴角咧到耳根,苹果肌高高隆起,眼睛眯起来,拿出一个标准的澳洲微笑,Hey 早上好啊…

然后……我发现我失礼了,我妈妈,户籍科姐姐,和旁边的其他办事群众,都一脸严肃地看着我。我有点慌,怎么了这是?

然后户籍科姐姐也不寒暄,开始照例问我,我是不是委托我母亲办理身份证。

我开始僵硬地回答,把小时候学生时代的那些词汇翻出来:“我的名字叫***, ***是我的母亲,我委托她办理”。
(我还用了一点弓长张、木子李、周润发的周、钟楚红的红之类的中文技巧)

我真的超级超级超级紧张,然后拼命避开“儿子”这个词,因为……我如果讲“我是她的儿子”,在场没有一个人会相信我,因为我妈妈念这个词是类似“儿砸”,而我念这个词像“鹅子”。

我离家已经十年多了,虽然有太多痕迹,但直到这一天,才深刻地告诉我,有些变化坚硬地无法否认。



在西澳的一个肉厂开叉车,
有着鬼火少年一般的不知疲倦,
虽然没赚到很多钱,好在每天都开开心心。


我时常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有了宝贝女儿,又不巧被哪个不走运的黄毛觊觎,我会抓着他的衣领说:

林北扎起头发单手飙叉车,叼着蓝莓爆珠追厂里最辣姑娘的时候,还没你小子什么事呢。




从河北到悉尼,写在离家的第十年


还记得大学毕业的时候,我照着地图填志愿,说要去离家最远的大学。

开学前一天,我自己拖着一箱行李,坐了隔夜卧铺,到广州火车站。

五年后,同一班的回程,拖着两箱书,回家,小住了一段时间,不安分。去首都机场,飞马来西亚、落西澳伯斯。

再五年,打包自己的行李,塞进后尾箱,从Newcastle到悉尼,开始正式的职场生涯。


那我现在过得好吗?
还不错吧,至少今天的我还是这样想。


从河北到悉尼,写在离家的第十年












从河北到悉尼,写在离家的第十年

悉尼连续两周下雨,天还是阴阴的,这个公园是我晚上跑步的路线之一。


从河北到悉尼,写在离家的第十年













从河北到悉尼,写在离家的第十年

走过旧桥之后很快会到一个小河湾,周边是公寓群,是悉尼年轻人喜欢的楼盘。每天傍晚有很多小家庭在广场和步道上。




平静地走完了probation(试用期),在“好像这份工作也是一眼望到头”的犹豫中,坚定了最初的想法。

爱上了悉尼的Multiculturalism(多元文化主义),每天的工作带着无限的可能性。

会很开心自己的客户已经有大陆、港、台、新加坡、日、韩、Aussie和ABC,也会很开心自己有中英无缝衔接的能力,一边中文回邮件,一边秒切英文讲电话,可以跟日本小姐姐分析卖房合同,让韩国大哥放心您担心的款项包在我身上,也可以和澳洲同事在周五下班前肆无忌惮地开玩笑,跟新加坡的律师苦笑做实习生时候的不如意。

但最让我开心的,是有一位业内的购房大哥,拿着照片跟我投诉开发商偷工减料,我可以很悠然地跟他仔细分析瓷砖和家具间的缝隙缺少了矽利康silicone,瓷砖的缝隙走线怎么排列乱七八糟。话题一转,他问我是不是以前做工程的,我说,算是也不算,打工干过贴瓷砖。我想他一定未来还会找我吧,毕竟律师懂这个的不多。




今天周日,去社区市集转一转,发现一个熟悉的名字,一个以前只是我工作邮件上面会出现的一个名字,在路边的广告牌上。

啊哈,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帮好几位ABC在我们这个社区购入人生第一套房产了,还有一对台湾和香港的小情侣。地段真心不错嘛,也许在未来的某个周日,我们可以在市集偶遇,一起吃意大利饺子和印度(尼泊尔)小脆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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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河北到悉尼,写在离家的第十年


每月一次的周日市集,到中午天色放晴了,照片也更好看不少。今天难得有乐队。照片里的小脆球是《摔跤吧!爸爸》电影里面几个女儿控制饮食之前去吃的街头小吃。我拿来配中亚烤肉和越南咖啡。这个社区完全国际化,基本上世界各地的元素都汇集进入这个市场。



我蛮喜欢现在的生活的,也喜欢我的社区。

定期帮我保养车子的是一位脾气古怪的东欧大爷,他绝对绝对不加班,我的GP(全科医生)是一个印度姐姐和一个中东大叔。我猜大叔是伊朗人,他是我同一个大学的前辈。

我的药剂师是南亚小哥和另一个中东小哥,南亚小哥每次都很耐心,中东哥是个社牛,我怕他开口。别总是找我讲话啊,谁生病的时候有力气思考怎样回答你?

每个月帮我剪头发的是尼泊尔姐姐和韩国小哥(她也是姐姐如果严格来说,但是我想她更喜欢我叫她小哥),她有一种对两性话题的超级淡然和一丝丝戏谑态度,所以每次同她剪发她都嘲笑我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一定没读过围城,何苦为难我。

哦对了,还有干洗店的韩国大叔和帮我改裤脚的中国裁缝,他们不曾相识却有着近乎相同的沉稳老练,可能用一生做一份职业的匠人,就是这样吧。




住的地方离车站很近,中途却有一个恼人的红绿灯,冷风瑟瑟的早上脚步匆匆走到这里,免不了心烦捶打交通灯柱子上那个银色的按钮。

放眼澳洲街头最无辜的一定是它,每天默默挨上班族的捶和teenager的打,但它又最是尽忠职守,你打爆它也不会给你快一分一秒过马路。

暴捶发泄继续赶路,一边把公文包别扭地挂在手上,一边抓起香水瓶躲避路人的视线迅速给自己补上属于清晨的前调香水。

抬手抓一抓还未晾干的头发,挺直身子迈入人流。不止一次,眼看着对面站台的火车启动,怨恨自己为怎么又贪恋早上那杯廉价的速溶咖啡,却在第二天,对着电量不足的自己说,没事啦,迟到十分钟不算迟到,今天也照例不要迷迷糊糊地出门。




喜欢火车左侧靠窗的位置,阳光从窗子进来,可以充分照顾我这30分钟的阅读时间。只不过并非每日都有耐心,已经数不清多少本小说只是看了开头,就被丢在书架上了。我也故意不去想,究竟是小说无聊,还是自己愈来愈无聊,但星期四脸上洗不掉的疲惫,好像提醒着我事出有因。

提前下车,从悉尼中央车站(Central)出来,故意制造一种从小镇来都市旅行的错觉。沿着电车轨道,走过充斥着宿醉和烟草味的街道,避开还没起床的流浪汉和脸上写满高冷的巡逻警员,转几个弯,开始一天工作。谁又能想到,八个小时以后,同样的地点,不同的时间,却坐满了下了班享用晚餐和夜生活的上班族。




中午都去办公室附近街角的7 Eleven买杯咖啡,老板娘和他的几位店员已经了然于心,午餐基本是麻辣烫和印尼华人店换着吃。

那马来西亚小哥记得我喜欢什么汤底,他也奇怪吧,为什么这家伙不试试其他味道。我问过啊,他家广告上的新汤底什么时候推出,也不给我准确日期。

印尼菜的名字我永远讲不来,但是她们常常对我讲她们的语言,直到发现我脸上的尴尬。另一边街角的奶茶店店员一向忙碌和爱摆臭脸,要不是因为好喝,我整月都不想去。

但是嘴硬抵不过肚子饿嘛,上班很辛苦的日子,我还是会去补一点糖分和咖啡因。




也还是有点遗憾的,想学韩语,不得要领,也没机会,白瞎了我曾经在韩超打工的一年。不然想想,如果多讲一种语言,那韩国大哥势必会在我办公室惊掉下巴。案子的初期他人在韩国,我还去research在韩国如何取得公证书,然后发了一份英文资料给他。不知这大哥看到我的英文邮件作何感想,他自己去查资料应该比我更快吧。

我会一点点粤语,但是不会台语(闽南话),如果粤语让外省人还有得学的话,台语就真的101分难度。但是我很喜欢台语台词的电影,就像港片要看粤语原片一样,讲台语会有更丰富的情绪张力。


我最喜欢的街角,
因为常常有街头艺人在这里弹电子琴,
可就算没有街头表演,
我也会被四个方向交错驶来的电车吸引。



到底谁在定义你和你的生活呢?
时至今日的我,不知道确切的答案。
但是我知道,谁不能定义我的生活



从河北到悉尼,写在离家的第十年


一个一直向外看的男孩,我,曾经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坚持到36岁。

因为如果我在我出生的城市,长到18岁,那在我36岁的时候,离家也有18年了,到了那个时候我父母会怎么看待我?他们就没有任何理由再说,我过年应该吃饺子,我也可以很有底气地讲,抱歉我不熟悉这个习俗,它对我很陌生。

因为从零到男孩成年的18年,不构成我生命的大部分时间,所以合理应当,我不必须与这18年保持一致。

现在我还是不喜欢吃饺子,但我不再纠结数字了。又或者,因为现在我有了足够的底气,让我爸妈认可我选择的生活。

又或者我从一开始就只是同一个稻草人,一个想象中的敌人,在战斗吧。
我也没有胜利,但是谢谢这个敌人,它帮助我保持坚定。




最近在看台湾版本的《当男人恋爱时》,关于一个男孩遇到一个女人,关于一个男人之于大家庭。

我想,亚洲文化里的勤奋工作、奉献家庭和重视教育,一直默默藏在我身体里的某个角落,等着我去发现它们,然后再像老朋友一样,给我拥抱。




如果有机会,我会再写一篇文章,讲我是如何对澳洲文化祛魅的,以及我是如何意识到,真正的国际视野并不是让自己变白,而是对自己文化中优秀的部分无比骄傲,并尊重、热爱和接纳来自任何地方的不同文化。

从这个角度来说,悉尼是澳洲的城市,但它更是澳洲土地上的国际城市。


从河北到悉尼,写在离家的第十年
昨晚夜跑,我在小棚子下避雨,
今天同样的地方是穆斯林阿姨在卖手工花。


从河北到悉尼,写在离家的第十年
最喜欢的夜跑路线,
差不多会热身走到这里然后开始慢跑。



还是前面照片里的那座桥,运气好的时候,跑来桥这边,恰好有夜班火车经过。最近运气还蛮好的,这不就抓拍到了嘛。




从河北到悉尼,写在离家的第十年


打算九/十月份回国,路过北京看景山的秋天,回家看看我妈选的新装潢,再跟我爸回一趟乡下。

在澳洲做过农场的我,突然有股力量,让大伯启动拖拉机,我也试试华北平原的秋耕,有没有热火朝天的浪漫。


从河北到悉尼,写在离家的第十年









从河北到悉尼,写在离家的第十年









从河北到悉尼,写在离家的第十年


这三张照片是我刚到伯斯时候拍的,一张是在我最喜欢的印度洋沙滩,后两张是在Fremantle外海的帆船上。船长和他partner就住在船上,闲暇时带人出海为乐。大概这两张照片里的精神状态,是那时最纯粹的对世界的热情,也是我最喜欢的自己。


现在?


为了生活又穿起长衫吧。但它应该不会束缚住自由的灵魂,一点也不会,再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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