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人们都愿意给一些事物赋予意义,使其做起来或者看起来都具有无懈可击的理由。即便有时候那些理由不符合逻辑,也被人们无视掉,固执地坚持下去,仿佛充满幸福的生活就在前方。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是心存侥幸的。 两个月前的此时,山洪已经过去,看着皇后镇满街游荡的人群,再联想到国内居家隔离的情势,生出一种虚假的安全感。一个月前的此时,感染人数开始直线上涨,新西兰把国家警戒等级从二级升到三级,周围人讨论的话题变得非常有限,新增的数字变得触目惊心。几天之后,政府宣布警戒升至最高级四级,所有除必需产业以外的活动全部取消,边境线关闭,全国人民居家隔离四周起。直到那一刻,才觉得开始时的那一丝侥幸显得多么可笑又荒谬。 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的决定以及产生的结果对我的影响都在我的预估范围之内,然而今年发生的这接二连三的各种事件都在不断向我明示,在他人和环境的作用下,个人的选择可以变得多么微不足道。 历史正在被书写,整个过程都会对这个小小的南半球岛国产生不可逆转的影响,从未预料过自己会成为历史的见证者,甚至自己的生活都不再能完全掌控,而听命于国家的举措,像极了河里的水草,依着河水的方向左右摇摆,又紧抓着河底的淤泥,抱着被冲走的恐惧变得顺应起来。 身边大部分同事都拿到了辞退信,准备隔离完之后就各奔东西,我和室友以及几个同事凭借着永久合同暂时保住了工作,还能拿一阵政府补助,想来已经不算坏了。 既然暂时回不了国,就只能安心呆下来。
封锁的前几天,任自己睡到天昏地暗,每天都是星期六,就像过不到头一样。大把时间突然而来,甚至都没想好怎么挥霍,增加了无数可能性的同时,把人安排在了空虚这个黑洞的边缘,稍有不慎,轻脚踏入,便像一粒灰尘进入雨中,不着痕迹,感觉渺小得连一粒沙都不如。 没有网络,与世界脱离联系会产生一种恐慌,觉得一天之中整个外部都会大变样,实际上只是自己的想象罢了。 慢慢找到身体喜欢的时钟,已经是十天后了。 起床后吃个丰盛的早餐,牛奶鸡蛋加烤面包,再费力嚼个苹果,整个人就苏醒过来了。和室友去散步,通常走两个小时,回来后锻炼、洗澡,简单地做个晚饭,然后选一部电影来看,天黑下来后开始看书,再吃点水果和酸奶,凌晨两点睡意来袭,头一挨枕头,这一天就过去了。 找到这样的生活规律并不容易,但一旦安排了日程,时间就像被切好的蛋糕,一片片吃下去总比一整块吞要好得多了。 然而没有了工作,晚上入睡变得异常困难,失眠一两个小时,翻来覆去总找不到最舒服的姿势,思考着无法掌控的事物以及暂不可及的未来种种可能。黑暗中将闭的眼睛抓住了梦境的尾巴,现实中无法成真的欲望,被神灯点亮,在大脑表层飞舞跳跃。翌日天空的光亮从窗帘的缝隙渐渐爬进来,试图挽留虚拟的梦境而不得,没有期待也没有失望,从床上爬起,大致相似的一天又开始了。
散步时常想,被封锁在峡湾国家公园里的经历相比起住在城市闭门不出已经好太多,抑制住自己总幻想不同生活状态的毛病,变得知足了些。开始缓慢又细致的了解周遭被所谓的忙碌而忽视掉的美好细节,像一个第一次进游乐园的小孩,乐此不疲被各种颜色、声响所吸引。观察树木,聆听鸟鸣,寻找鱼群,学会尽情投入这份被重新交还给大自然的宁静与生机。
诺大的国家公园方圆几十里了无人迹,只有住在村里的一百来号人来来往往,大多并不出门,散步时偶尔能碰上一两个骑车或慢跑的擦肩而过,会友好地打个招呼。新西兰的高速公路几乎只有两车道,在森林里或者海岸边穿梭而过,细细窄窄的。峡湾内的这条94号高速终点就是游船接待处,封锁期间游客人数为0,自然没有车再开进来,寂静得能听见路边小溪叮咚作响,走在路中间也不会觉得有丝毫不妥。
林子里突然窜出的鸟儿常常比见到的人还多,知更鸟、扇尾雀、大山雀,娇小得抓在手里可能一不小心就会捏死(当然永远都抓不住),却十分灵活,左突右窜,仿佛身体里有无限的能量需要靠这奇异的飞行轨迹才能得到有效的消耗。遇上好奇心强的扇尾雀会围绕着你飞来飞去,距离没把握好可能还会擦到你的裤子边。常常飞到小路前面两米远的地方等着你,等你接近时又再飞远,像是逗你玩,又像是在领路。它们对人类好像有着天性般的好奇心,又可爱又友好,每次被它们尾随都会觉得欣喜,像是被森林之神宴请了一样满怀感激,心也变得跟它们的羽毛一样柔软了。 道路两旁的雨林大多超过了十米,即便艳阳高照的天气,阳光也被繁枝茂叶挡得严严实实,能投下来的所剩无多。得益于这冷温带气候,初秋的平均气温在10度左右,非常怡人,空气清新,天空澄澈,总让我兴起在这里养老的冲动。
开始注意这里的树木。山毛榉的树干大多并不粗壮,树径大多在20到30厘米,兀自往天空生长,到了十多米铺展开树枝,尝试捕捉尽可能多的阳光。以人眼的视角看去,笔直细长的树干以一种独特的方式紧密排列着,尽头也全是细致的绿色。树叶只有小拇指指甲盖那么大,簇拥在一起,微风拂过,彼此的枝桠交错沙沙作响,叶子便响应着秋天的感召簌簌地落下来,铺在地上一片暗黄。 除了这高大的优势树种,从脚边的苔藓、青草到齐身高的蕨类灌木,也无一不是在奋力生长着,吮吸着雨露,接住斑驳的日光,以它们自以为最符合环境的方式占据一方水土,不紧不慢,顺带展示了生命的美好。它们不必思考这样做的意义何在,活着或者明天就会死去有何不同,只是存在本身就好像说明一切了。
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森林里这些繁多的枝干上无一不是长满了其他种类的植物。一棵树的树皮被苔藓覆盖,树枝上又出现许多蕨类植物的叶子,除了树种本身,一棵树还成为了其他超过三种不同植物种类的家园。寄生或者伴生,这样的生存策略可能是雨林特有的吧,让我想起宫崎骏电影里的场景,蓊蓊郁郁的树林间冒出脑袋咔咔响的树精灵,模仿人类的动作,在长满苔藓的幽暗森林里穿梭。
即便一些树木垂垂老矣,或者已经死去,苍白的树干中间空无一物,只剩一截树桩立在那里,被绿茸茸的藓类植物逐渐覆盖,像穿了一身保暖的毛衣。这种层面的逝去好像又在以另外一副面貌重生,重重叠叠,循环往复,没有尽头似的。
顺着公路往更深处走,树木逐渐稀疏,露出一大片湛蓝的天,几分钟后穿过峡湾接待处的大厅,视线一下就开阔了起来,麦特尔峰像是引领着群山在远处屹立,彭布罗克山的冰川在刺眼的阳光下发出灰白的光芒,几只海鸥在山间徘徊最后停在码头的木桩上,泊在港口大大小小的游船引擎全熄,随着海浪轻微地起伏,以往成千上万的游客摩肩接踵的景象仿佛在一个响指之后全部消失,只剩一片寂静。
估计是尘嚣散去的缘故,工作半年来第一次在岸边看到鱼群。碰巧那天水面平静,天空中没有一丝云,海水像翡翠一样呈现出蓝绿色,望进水底的景色跟观察精致的琥珀一般趣味十足,海草紧覆着石头连片生长,一条、两条,一群游过去了,怡然自得的样子让人好羡慕。
之前听到一个中国游客说道“我觉得这里风景其实挺一般的,可能贵州那边或者重庆三峡还更漂亮”。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以微笑回应。每一段风景在脑中的回忆都牵扯太多与风景无关的事物,与谁同行、身体状况,甚至当时的顾虑和情绪都赋予这段风景非常私人化的色彩。因此会认为别人的观点充满偏见,于是感到好奇,产生自己去一探究竟的冲动,默默在心里记住。
其次会产生防御心理,好像在这里工作的自豪感被打击了似的不服气,心想你们还没有见过它的全貌,日出日落,风雨变幻,每天都不尽相同,随随便便就说一般会不会草率了些。但这样的感想通常不会持续太久,一分钟后就抛到脑后了。 但这个反思的过程总让我乐此不疲,得益于没有网络不间断的刺激,大脑时常放空,一旦思考的时间多了起来,难免产生稀奇古怪的想法和根植于目前人生经验得出的种种结论,并偶然获得对周围更深刻的感知力。 从前觉得去过很多国家的人很酷,直到遇到了一些以此为标榜洋洋自得的人,发现他们和穿着一身贵重物品招摇过市的人没有区别;从前觉得穷一点没关系,只要不饿死船到桥头自然直,直到每日紧衣缩食的后果不是瘦了几斤,而是把钱的价值夸大,做任何事都要瞻前顾后,担心自己得不偿失,毫无意识把自己变得自私而贪婪;从前觉得漂泊流浪在世界各地留下脚印是年轻人最该尝试的事,后来开始敬佩那些从一开始就脚踏实地,心无旁骛地耕耘未来的年轻人。 如果踏出冒险的第一步需要极大的勇气,那么克制自己放肆的思绪专注于当下同样需要很大勇气。这些选择从来都没有优劣,只有在选择之后站在所必须面对的牺牲面前,随着时间的推移,才逐渐抓住变得清晰的结局,恍然大悟。悔不当初还是暗自庆幸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这一笔已经划下,然而没有橡皮擦。 只有听从内心的渴望,拼尽力气,才能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啊。 不断给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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